露珠与八段锦
2025-06-18

◎何源胜

一大早起床,本来是去跑步的,脚步却被湖里莲叶上的露珠吸引住了。那些浑圆的珠子,像是大自然随手撒落的碎银,躺在新绿的叶面上闪着光。风一吹,光便在叶脉上轻轻晃动,偶尔一两颗坠入水中,发出极细的“叮咚”声。现在,整片莲花湖还没完全铺开盛夏的阵势,莲叶绿得发脆,露珠星星点点,让我拒绝任何比喻。

风贴着水面漫过来,站在岸边,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缩成了眼前这般晶莹。水波声、风声、水鸟声,以及露珠偶尔的坠落声,多么禅意地数着“大音希声”的节拍。

太阳慢慢冒头了,我就知道这些珠子“时日不多”了。太阳有无形的手啊,挨个儿把露珠收进掌心。没多会儿,叶面上就干干净净,仿佛那些精灵从没来过。这让我想起夜里的星星月亮,它们也是被太阳收走的吧。太阳每天东升西落,顺带着把日子也带走了——昨天、前天,乃至更早的时光,全攥在它的掌纹里,“抓握,回收——,呼气,吸气——”我们这些喘气的活人,以及岸边的草木、湖里的鱼虾,迟早都要被它收进岁月的行囊。那么,被收走的时光,会不会也像露珠折射的光,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,继续闪着微茫的亮呢?老子说:“万物并作,吾以观其复。”一切消失都是新生的序章。

日头越爬越高,太热我就不想跑步了。于是我来到金领莲花酒店旁的亭子里,打算打套“八段锦”。亭前歪脖子树上挂着青果子,圆滚滚的,我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,但它们每一颗应该都有名字,只是我喊不出来而已。树底下是湖水,一波波推着浪。从亭口望出去,树影、湖水是会动的水墨画,比挂在墙上的画好看得多。我深吸一口气,有无比清新的味道,无法描述。

手机里放着八段锦的示范视频,音乐若隐若现,从千年前飘来,老师一招一式,透着股板正劲儿。我跟着音乐慢慢比划,左推右挡,摇头摆尾,仿佛一个得道的高人。说起来,这高人当得多少有点厚脸皮,可在这一方小天地里,谁又管得着我呢?呼吸随着动作起伏,胸腔里有轻微的共鸣,似乎什么东西被唤醒,我觉得是我和自己合二为一了,“天地与我并生”。

打着打着,身体越来越轻,一种感觉无法言说,恍惚间,看见庄子立在水波里冲我笑,老子捻着长须站在对岸,他们周身浮动着莲花的虚影。这时候突然觉得,人间万物都涌到我跟前,任我“上托,下落”。这是多么大的福分啊,心里便开始发虚,汗水开始冒出来,四肢开始无限伸展,能触到云边、摸到星子,我还可以听见关节缝里,有流水轻微响动。

风又吹起来了,凉爽爽的,不知是不是从《道德经》的字缝里钻出来的。蝴蝶扑棱着翅膀掠过,应该是庄子梦里的那只,但它不肯停在我指尖,我凡人气太重了。我便大口呼吸,看云朵慢悠悠地飘,也不知是不是昨天见过的那朵。要是真的,倒显得太阳也有失手的时候——再厉害的主儿,也有遗漏的宝贝。那些没被收走的云朵,是不是藏着时光的秘密?“物物而不物于物”,比如莲叶上的露珠,看似被夺走,实际上以另外一种形态永恒。

“八段锦”最后一招“背后七颠百病消”,讲究个虚静,可不就是“水善利万物而不争”的道理么?在这莲花湖边,这些招式成了流动的风、活泛的卦。路过的人都说我打得太空落了,还有人笑我傻,说露珠早让太阳收尽了,还不回家。可是他们哪里晓得,我在这方亭子里,已经见过了老子的风、庄子的蝶,尝到了天地间最妙的真味。那些被太阳收走的露珠,那些逝去的时光,已经随着“八段锦”的一招一式,内化为我身体里流动的气,一遍又一遍,轻叩生命的答案。

何源胜中国散文学会会员,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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