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春联
2024-12-17

◎雁戈

父亲第一次给我们讲春联故事,是在除夕夜。

那时,父亲还是一名年轻的裁缝,但手艺很不错,十里八村的人家都喜欢找他缝制新衣。每每到了年关岁末,案桌上裁剪好的布料更是堆积如山。父亲必须坐在缝纫机前夜以继日地劳作,才能确保院子里的每个小伙伴都能在新年的第一天穿上新衣。

只是有时接的活儿实在太多,小伙伴们的新衣往往只能留在最后缝制。吃过除夕的团圆饭,待父亲燃起一盆炭火,挑亮煤油灯,准备熬夜加班时,没有拿到新衣的小伙伴就会陆续挤进我家,围着火盆叽叽喳喳,争论哪一道过年菜最香,比哪家的鞭炮更响,夸谁买的布料最靓……但要不了多久,小伙伴们的兴致便被沉寂的夜色所笼罩,一个个恹恹欲睡。父亲的春联故事就在此刻不紧不慢地拉开了帷幕。

我已记不得是哪副春联率先登场,好像是“爆竹声声辞旧岁,梅花点点迎新年”,又好像是“爆竹一声除旧岁,桃符万户换新春”,但有一点我记得很清楚,父亲就像位大学问家一样告诉我们,它们都源于王安石的《元日》一诗。其中的“爆竹”就是用来驱赶“年”这头吃人怪兽的。有胆小的小伙伴立马攥紧同伴的袖子,怯怯地问:“‘年’,真的会吃人吗?”“当然会啦!”另有小伙伴猛地站起,扮成怪兽模样,猛扑过去。顿时,胆小者的尖叫声,恶作剧者的哄笑声,看热闹的跺脚声,此起彼伏,整间屋子都洋溢着快活的气氛。

父亲也合着笑笑,再叫声某个小伙伴的名字。那小伙伴便趾高气昂地走到缝纫机前,从父亲手上接过刚缝好的衣服,拿到隔壁试穿。试完,却不肯离开,仍旧挤到火盆边坐下,爱不释手地在新衣上摩挲。父亲问:“是不合身吗?”“合身,合身!”那小伙伴欠欠身,腼腆地笑笑,“我还想听你讲故事。”

父亲后面讲的故事,不再局限于春联。“门对千竿竹,家藏万卷书”中读书人的智慧在我们半阖的眼皮底下无限生长;“饥鸡盗稻童筒打,暑鼠凉梁客咳惊”中谐音的奇妙像炒香豆一样,被我们放进嘴里反复咂摸。父亲的对联故事愣是让我们一众小伙伴瞪着眼熬到了天亮。

父亲写下第一副春联,是在他开始做服装买卖之后。那时候,我们罗池街头的服装店已有十多家,人们早已在服装店选购好了过年的新衣,小伙伴们自然不必再聚到我家熬更守夜。父亲也有了空闲,他先前讲过的春联便一笔一画地落在了裁剪好的红纸上,贴在了扫去尘灰的门框和柱子上。

也有邻居看中了我们家的对联,邀父亲去家中做客,摆上糖果和瓜子,请他编写春联。父亲的字虽然不算上乘,但他编出的春联不仅对仗工整,而且全都适时应景,因而深受大家喜爱。我也因此跟着沾光,每到一户人家,不光糖果瓜子塞满了衣兜裤兜,吃饭时还能挨着父亲坐在上席,接受大家的夸奖。那会儿,只觉得父亲和我的脸上似乎都泛着红光。

只可惜,随着我们一天天长大,那样的日子便渐行渐远,留在了模糊的记忆里。有些小伙伴长大后,更是举家外出,过年过节也难得回来一趟。没了烟火气的熏染,那些承载着美好回忆的对联似乎老得更快,也显得更加孤独。

每到年关,父亲都会挨家挨户来到那些“空房子”前,扯掉已经发白的旧对联,换上新写的春联。再顺带整理院子,清除杂草,疏通水沟。那些“空房子”一下子就有了生气,充满了喜庆的气氛。父亲把照片发到乡亲群,乡亲们都很高兴,免不了要发个红包表示感谢。父亲不肯收,乡亲们便说:“你再不收,以后就不让你贴春联了。”父亲只得收了,再发到群里,让乡亲们抢。

就在前几天,我回了趟老家,见父亲正伏案练习书法。本想提醒他多出去走走,父亲却先抬起头,露出孩子般的笑脸:“咱们中国春节申遗成功啦,这左邻右舍都准备回家过年,我这字得好好练练。”说着,他又把头埋进了案桌上那个金色的“福”字里。

看着父亲沉稳有力地运笔,我心中不由一动,父亲现在讲述的不正是他自己的春联故事吗?

雁戈南充市仪陇人,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,四川省小小说学会副秘书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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