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马晓燕
小时候,我总是盼望着过年。
过年意味着有新衣穿,有让人垂涎的腊肉、香肠、瓜子、花生、水果糖等各种美食,可以尽情享用,还有压岁钱、烟花爆竹、公社免费放映的电影……家乡浓郁的年味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中。
老家位于南充一个偏僻的村落。家乡过年,热闹非凡。过了腊月二十二,年的气氛就一天比一天浓烈,鞭炮声、笑声、祝福声,村里老少爷们“磨刀霍霍向猪羊”的吆喝声,似酒般浓烈的年味弥漫着整个村子。
忙碌一年的乡亲们放下手头活计,开始备年货。年货说是简单,其实也不简单,把饲养了一年的大肥猪杀了,把光叫唤不生蛋的老母鸡杀了,把腊货清洗干净,把头天晚上泡好的豆子经研磨、过滤、点浆、挤压等繁复工序,最后熏烤成豆腐干。此外,还要做上一大盆醪糟,因为咱家乡有大年初一吃醪糟汤圆的风俗。再炒些花生瓜子、干胡豆,去镇上买些瓜果点心、鞭炮烟花、烟叶、高粱酒、甘蔗、米豆腐之类的。米豆腐是老家的特产,家家户户过年,餐桌上都有一盘芹菜或蒜苗炒制的米豆腐,那金黄的色泽,弹弹的劲道、糯糯的口感,让人欲罢不能。
在乡下,大人孩子都盼过年,为着辛苦一年,能饱餐上一顿肉片子。奶奶做的米豆腐是我最喜欢吃的。村里有些人家做的米豆腐火候不够,只得去镇上买,而奶奶做米豆腐的技艺则是村里公认的好。做米豆腐是我们家过年的大戏,奶奶事先把稻草灰放至水里浸泡,制成碱水,而后把淘洗净的大米倒入浸泡过稻草灰的碱水中,泡成浅黄色,用清水洗净沥干,磨成粉浆,再煮至黏稠,晾凉后用手团捏成圆柱形状,最后放入锅内蒸熟。我常常寸步不离地跟在奶奶身边,每个环节都不舍错过。待最后揭开锅盖,那黄灿灿的米豆腐跃入眼帘,香喷喷的味道扑入鼻孔,那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和愉悦啊!我连手都顾不得洗,便猴急地抓起滚烫的一块米豆腐,掰一块放进嘴里,烫得“丝丝”直叫唤,奶奶心疼得连连叫我吹吹再吃。母亲曾尝试做过几次米豆腐,要么切不成片,要么碱味重口感差。奶奶说母亲还是太年轻,火候还不到。奶奶仙去后,米豆腐的味道留在了记忆中。
山村过年的热闹欢腾劲,往往从天麻麻亮、公鸡打鸣就开始了。男人们准备好招待客人的花生、瓜子、烟叶、糖果等物什;女人们则叫上妯娌,系上围裙,走进厨房,按照头一晚罗列出的菜单,使出看家本领,做出一两桌丰盛的团年饭。山村的年饭一般是八菜一汤,与乡下婚娶同样的排场。这时候,若想让自家的年饭色香味俱全,就得看这家女主人的手艺如何了。这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村里女人们暗自比拼和较劲的舞台。村里每家的女主人都不敢有丝毫的懈怠,都会使出各自的看家本领。有心的妇人,早在几天前就会回趟娘家,向长辈们讨教一些做年饭的绝活。这可让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们高兴坏了,因为在他们眼中,此时的儿媳妇或妈妈也变得贤惠、能干起来。这不禁让人感叹,原本可能显得严厉的妈妈,在这一刻竟是如此善解人意,仿佛一年的所有不快都烟消云散了。
大人们最开心的是大口喝着苞谷酒、高粱酒,条件好的家庭会买上几瓶文君酒,大块吃着肉,不时吸上几口叶子烟。小孩们最快乐的是除夕。美滋滋地穿上早已缝制好的新衣、新鞋,小伙伴聚在一起放爆竹,还能拿到父母和亲戚们给的压岁钱。我最盼望的是吃完年夜饭,跪在堂屋簸箕上,规规矩矩地向长辈们磕头,再从他们手中接过盼了一年的压岁钱。这时候,母亲和奶奶端坐上方,小心地、细致地、缓慢地展开手绢儿,给上一角、两角,最多不超过伍角。乡下日子过得紧巴,平常,大人是不会给一分钱的。除非大清早起床,趁着霜重雾浓,拎上撮箕,撮箕上事先撒上一层草木灰,拿上竹片弯成的竹夹,去竹林或者山坡上捡拾狗粪,然后卖给生产队换钱。那时,农村里最缺的就是肥料。因此,盼过年,还盼父母领着走亲戚,能再从亲戚处收到压岁钱,那是我们的私有财产,可随了自己的心思自由支配,在我看来,那是很体面的事。
从初一到十五,是山村过年最惬意的时光。乡邻亲友互相拜年,老人们穿着干净的衣裳、叼着旱烟袋聚在村坝晒太阳,婶子们凑在一起拉家常、织毛线活、绣鞋垫、纳鞋底,叔伯们三五一堆打扑克、玩长牌,不时唠些庄稼地里的事,村里后生、姑娘、小媳妇们则精心打扮,相约到镇上看戏、看电影。我们这群小孩则如脱缰的野马,哪好玩上哪玩,大人们这时是不会干涉和呵斥的。常常是年刚过完,就盼着来年春节早些到来。
岁月流淌,离开家乡已近四十载,故土的记忆已渐渐模糊,人世的沉浮也已淡然处之,喧嚣与琐碎随风散去,内心已变得恬然平静。唯有儿时乡下过年的情景,不时浮现于脑海,每每忆起,心中便涌起阵阵暖意。
马晓燕南充市人,四川省作协会员,中国散文学会会员,中国煤矿作协会员。